文/稻田

从李叔同天津故居走出,那个多情的时代歌者和庄重的佛法高僧的叠影在眼前变换得更加纷繁。

每每抢占于前的是一张狭小陋室的照片,一架首尾及墙的木床,床上侧卧着一位着灰色补丁僧服的长者,右肘枕腮,面色安洋,似入沉梦和思索。

这是弘一法师在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圆寂的实景,据载大师弥留之际书有“悲欣交集”的遗言,并眼沁泪花。从拒医绝食到往生西天,数日弥留的时间里,他的思绪一定也是变幻纷繁的。六十二载生命,尘佛两界人生,生命大限之际,他都想到了什么?凡夫俗子之我只能战战兢兢地推测。

是那个叫诚子的日本姑娘吧?那个与他携手从东瀛到上海共同生活的妻子,特别是西湖别离的悲凄情景,诚子的那句“什么是爱”的问话、以及绝望不解的眼神,当他要彻底放下弘法之责的时候,应该会想起那双眼睛吧?

他们那天西湖别离后,诚子便带着孩子孤寂地返回了东瀛。这之后的艰辛和悲苦,他便完全不知。他不知道诚子不被家人接纳,不得不从东京到了一个叫冲绳的小岛上做医护为生,更不知道诚子一直保留着他的一绺胡须,还有那首《送别》的手写诗稿,直至106岁离世。

他应该还会想起知音许幻园向他告别时的情景吧。当年风雅激昂的沪上“天涯五子”,在草堂诗文唱答、论道国事,以及一家人受恩居住草堂的生活情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怀的。但几年未见的许幻园竟然悲壮告别去了,“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吧……”。

1914年上海的那个冬日,他忘不了那场大雪中许幻园渐渐消失的背影。他也忘不了在诚子的弹奏中,泪流满面的自己写下的那首《送别》的歌曲,“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但许君却未再归来,两度草堂寻故,草堂已经破败易主,他在草堂附近的一间小屋里再见了已经白发苍苍,勉强度日的沪上名士、诗者许幻园。

命至弥留,按常情是会闪过慈母的面容的。恍惚中,他可能会以一个懵懂少儿的记忆置身于津门粮店街60号的那个清灰色的祖居,那个占地千余平的大宅,在复杂的廊道和复杂的人际中,出身丫鬟的末位小妾,母亲王氏拘谨温顺的面容在眼前复现。他可能还会想起自己护送母亲灵柩自沪回津祭祀安葬的情形,以及模模糊糊中,父亲去世时,大宅里僧人穿梭,经声起伏的情形。

抛弃功名,遁入空门,已经修炼为得道高僧、佛界领袖的他,该不会在意识里给尘世间的那些高光时刻留下位置吧?但从“悲欣交集”的遗言看,他在迎接大限往生的几日里,是在回顾与总结的思绪中的。

三十八岁在西湖虎跑寺背离尘世,出家为僧,三十八年里的无数高光表现使其更深刻地领悟到欲望与人生苦厄的根由,以及涅槃重生的欣慰。

那段在东京扮演《茶花女》玛格丽特的经历是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更何况那是为祖国赈灾而举行的募捐义演,此与佛教的博爱慈悲是精神相通的。白裙长发,蜂腰柔姿,男扮女装的演出引起东瀛演艺界的轰动,开创中国话剧先河的举动也在祖国形成了巨大的影响。

他是一个做事严谨、全心投入的人,为克服男扮女装的局限,他竟以节食来减小腰身。严谨是为人处世的优点,但过度的要求和投入,则容易收获过多的负面结果。

那段在上海主编《太平洋报》的日子曾给他带来极大的畅快,艺术的天赋和创造力在其中得到了尽意的发挥,引漫画改良广告、介绍西洋画派,开中国近代广告、绘画先河等,一个艺术家的精神记忆是如基因般牢驻心底的。李叔同将生命极致地献给了《太平洋报》,在报馆的阁楼里不分昼夜地工作,“图书环列,往往沉酣咀嗫,至暮达旦。”但报业是市场的,市场的需求不仅仅听从从业者的情意。幸福的时光瞬间而过,报纸停办了。极大的热情与极冷的结果相撞,留下的是揪心的苦痛。

艺术家不能在艺术中完成精神救赎,艺术家的前途在哪里呢?

李叔同的天资太过聪颖,幼能为诗,少成气候,书画音乐、金石篆刻、诗文词赋,以及日文西语、现代戏剧等,均以艺术家的规格齐聚到这位翩翩少年身上,而他不仅以此独立人世,而且以崇高庄严对待自己的领域,执着地追求艺术的精神价值,却不幸身处衰弱王朝、纷乱民国,在如此不堪的世道里独自走的太快、太远,失意太多实为难免。

一个激情少年屡为世事打击,一个伤感少年在悲情的江湖中伤怀日积,加上自幼缠身的精神衰弱、肺部沉疴,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逼压,使他终于无法再待在平常人所看到的风光生活里。

于是“何去何从”的问题摆在了李叔同的面前,前途欲如何,对失意无望者来说,大致有两种选择,一是放弃努力,自我沉沦,二是了却生命,自我解脱。李叔同则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即断离尘网,入佛求法,走精神救赎的新途。

日月星辰,冷风热雨,寒室青灯,以及布衣草履,四处弘法讲学的画面,在李叔同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应该会跳出闪现吧?“救赎”,那是他决定涅槃重生的抉择,他在剃度出家后给自己取了“李婴儿”的名字,以表示“重过新生”的决心。这样关系自己新旧人生的决定,终使自己一路跋涉,修成正果,将往无极乐土。所以,他恐怕会再次想起曾给诚子的那封信来吧:

“诚子,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意,为了那更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在西方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这是一种含泪的道别,更是一次悲壮的决绝,所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在入佛与守情之间,真要全心全意对待是没有两全之美的。李叔同将一切功名以及挚爱亲情忍痛舍去,选择了博爱众生的佛道,此为人格高境,还是薄情寡义或自我私心,凡者如我无能评价,但我感受到了他的纠结、痛苦,以及不舍,同时更看到了他精神救赎的勇气和志存高远的目光。

李叔同,那个津门阔少、沪上才俊,海内杰士,一直就不是平凡的人,修道弘法的弘一大师就更是凡人不可相比,就此勇气和博大,当令人仰望。

“万古是非浑短梦,一句弥陀作大舟”,弘一大师以镌刻在泉州墓塔石柱上的两句对联,向人们无尽地传递着一种高格阔步的救赎精神。

左岸记: 李叔同,弘一大师的故事听上去,实在像是个“神话”,而这个“神话”,竟然真的发生过。丰子恺评价他说,“文化艺术的园地,差不多都被他走遍了”。梁实秋、林语堂说他“值得所有人慢慢阅读,慢慢体味,用一生的时间静静领悟”。连从来目下无尘的张爱玲也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凡人有凡人烦恼,大师有大师悲欣。

最后修改:2024 年 11 月 0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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