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活着挺好,死了也行。”最近在网上频繁看到这句话,年轻人用来描述自己的心态。我理解,他们不是要寻死觅活,只是这么一说。如果用一种动物来代表这种精神状态,那就是水豚,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呆着,有人来也能一起玩,没人来也不想谁,偶尔有动物爬自己身上,便给它们当个坐骑。
关于死亡,加缪有个吓人的说法,“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给胆小的人解释一下,这其实是一种蕴含着积极力量的思想实验,可以想想那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历史典故。
韩信背水一战,赢了之后跟诸将解释,自己麾下这些兵将是新得的,并没有旧恩,就好比“驱市人而战之”,除非置之死地,让每个人为自己而战,如果是在开阔的“生地”作战,都特么跑光了。我们和自己的生命之间,也常常如客将领骄兵,只有制造一些险境,才能激活休眠已久的潜能。记得以前爬山的时候,每遇到陡峭恐怖的路段,心里都会冒出孔子被围攻时说的那种话,假如上天拿我还有点用处的话,就不会让我死在这儿。随后果然会收获值得腿疼几天的美景和奇遇。
但是我想“活着挺好,死了也行”跟“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不一样的。水豚是一种被动的生物,水豚的流行背后,或许有点值得思考的东西。
如果要调查当前的社会心态,“你对未来是悲观还是乐观”这样的问题是没多少意义的,因为很多人的答案不管是什么,都笼罩着一层磨砂玻璃,真实的自己跟真实的世界隔了一层,这层玻璃用文雅一点的词来说,叫做索然。
柳永晚年有一首词《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读到这首词的时候,我是有些意外的。因为我们都知道柳永是怎样的倚红偎翠、风流无度,我们也都熟记柳永死后歌妓们怎么给他办葬礼的传说。假如柳永写的是仕途坎坷生计艰难,我们是有心理预期的,但柳永写的是另外一种失败。不是求而不得,而是欲求本身的消退。年华老去,无论对于女人还是对于酒,都失去了当年的意兴。这就是索然。
索然,比寻常意义上的失败更无解,更难以摆脱。假如诗人是想找女人找不到,想喝酒喝不着,于是发牢骚、失态,哪怕被人嘲笑辱骂,他都可以感到一种自得,因为他还能感受到这些欲望。我经常会想,将来要做怎样的老头,在我的愿望清单上,排在最前边的就是情感丰富这一条。一个可以愤怒可以忧伤的老头,该是多么诱人。
人与人最令人绝望的差距,是生命能量的差距。段义孚在自传中写道:“生命力是一种天赋,一些人多,一些人少。智力也是一种生命力。当然,伟大的科学家、文学家都具备超凡的思想,但他们的思想并不是装在头脑里的一台精密仪器,而是一股原始的力量——人性的潜质——充满了整个身体。”“生命力也是一种优势。或者说,生命力可以让某些优势得以从容地发挥出来——就像精神的广博或人格的豪迈——因为从容,而显得自然;亦因自然,而显出魅力,令人尊重。”
人的天赋不仅体现在能不能把一件事做好,更体现在能不能不断鼓起一种冲动,从失败的地方再开始一次。把生命当成一块电池来看,每个人的电池容量和预置的充放电次数都是不一样的。年轻的时候,我们大都感受不到容量的极限,稍有缺电,睡一觉哭一场就充满了。但人到中年之后,每个人所负电池的质量便一目了然了。一个规律,人会朝向电量充足的人聚集,能量比道德更有说服力,你会发现有的人好像很混蛋,但就是有很多人愿意跟他玩,而有的人好像没什么毛病,但你跟他聊两句就觉得自己又亏了一格电,时间一长便敬而远之了。
唯有勃勃生机不接受反驳。而最可悲的莫过于未老先衰。现在的年轻人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照片,羡慕以前国人头顶上的发量。从前的国人生活更幸福?不见得。但现在的年轻人过早陷入衰颓,是很明显的。
东亚模式是一种透支型的现代化,而被透支掉的,从本质上讲,是一代乃至数代的生命力。太多看不见的东西,被从地底下抽出来,燃烧,锻造,转化成令人炫目的力的形式。还嫌不够,还要质押出去,加上几倍杠杆。当盛大的烟火从空中消散,人们才留意到地面上一处处的塌陷。不要问奇迹何时复现,当紧的是保护生命的水源。
索然二字,还是太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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